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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人匠心,依旧走不出的传承困境

​木木   2019年03月07日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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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铜官因陶土、水运而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先民的智慧在于合理地运用大自然赐予的财富,湘江水和铜官山孕育出了一代又一代陶艺匠人,在历史的淘洗中,他们将手艺凝练传承至今。


制坯泥,取铜官山上瓷土,经淘洗、陈腐备用。然后揉泥拉坯做小件陶器,双手操作、一次成型,坯体规整圆范、厚薄均匀;或捏坯做大件,将熟泥捏成长条,反手握紧、两手合压,围绕工作台盘旋堆接,大者直径可逾一米,经年累月方成手法经验;或雕塑成型,搓、揉、捻、塑、雕,人物山水、飞禽走兽,神韵天成,凭的全是手上功夫。随后进行胎体装饰,模印贴花,形似浮雕,简洁淡雅;刮花装饰,施化妆土,以竹篾刮、掸,顷刻而成;堆花,堆砌坯泥于其上,雍容华贵;题诗作画,吮笔挥毫,不求工,不求奇;然后施以釉彩,色泽变化繁复、浓淡适宜。装饰技法之丰富,使铜官陶瓷从日用品蜕变成艺术品。最后装匣入窑,烈火炼瓷,关火控火,两日一夜,火中取宝,美器方成。


在没有机器生产的年代,手艺是为求生活。铜官街上年过花甲的手艺人多出生于陶艺世家,或是陶工子弟,或是自家有窑口,从小玩捏泥巴,十一二岁就开始学艺。但雍起林、胡武强、谢伏祥、熊赛玉等铜官街上的老手艺人都表示对现在的孩子而言,他们幼时的经历是不可复制的。

铜官巷


“可是谁学呢?没得人来”

今年已经82岁的雍起林,前年的中风经历让他口齿有点不清、手也有点抖,但依旧坚持躬身一线生产。早起吃过饭,他就钉在了工作台前,一天开始了。为了采光,两米多长的工作台放在巨大的窗户前,上面有未完成的毛主席头像雕塑作品,仔仔细细用红色薄膜遮住,要修整的时候再解开。虽然岁月在雍起林的脸上印刻出几道深深的皱纹和几枚浅淡的老年斑,可他的双眸却依旧清亮明润,沉静如古井。他头发斑白,妥帖地梳向后脑;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衫,衣摆扎在牛仔长裤中,依稀可见里面的工字背心,这是个细致的人。


弟子给他挑了张古筝碟,安静的曲子流淌在室内,雍起林把未完成的毛主席头像雕塑放在转盘上,摘下了眼镜,调整好身后的照明灯,挑了一把合适的篾片开始修饰人物的面颊、头发、衣领,轻轻刮动,勾勒出线条。制作过程中,他嘴唇紧抿、神情端正严肃,眼睛里似乎找不到这尊雕塑以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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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起林对比作品《铜官一绝》示范拉坯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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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起林陶艺园内毛泽东雕塑和其他名人雕塑


一个年过耄耋的老手艺人从未懈怠过,对于陶塑怀着恭谨、敬畏之心,当被问及技艺传承时,却一反常态地透露出少有的疲惫和无奈。他坦言“担心以后没人学这个手艺,但是我不能扭转这个局势……谁来学我愿意教,我只能保证这句话……问题是谁来呢?没得人来。”除此之外,雍起林还提及了为人师的压力“授徒不是带不带的问题。带,你要负责他的住宿、吃饭,要付他的工资,他不能没钱用,不能带钱来学徒,铜官没有这样的。应该是我还要把钱给学徒,不是学徒给钱给师父,所以有时候负担不起。”他恪守着老一辈的淳朴思维,没有想过用自己的手艺赚取徒弟的钱,对“师傅”二字怀着极大的敬意,也对现在的徒弟有一定的要求。在他教过的人当中,有正式拜师学艺的,他们都经过一套繁复的程序,把仪式感、庄严感进行到底,最后却发现只是来做秀的,挂个招牌说“这是雍起林的徒弟”,对此他很无奈——“我不愿意这样搞,他不是来学的。”而另外一些“没有认真拜师、不写横幅、不挂照片的偏偏是我的徒弟。”在镜头面前他几次提到不应该说这些,更不要出现摘责任何人的话,这是老人的善良。


在当下技艺传承的乱象里,雍起林无力招架,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判别来学艺的是否真心热爱这个行当、这个事业,只能付诸一颗真心接纳所有人。


雍起林认为,陶艺蛮好玩,但是入门相当难。不是认了个师父就行,拜师之后自己要抓紧练习。正如他所说:“谁来学我愿意(教),我只能保证这句话。”


有时候,守旧也是创新

1000多平方米的老厂房正在等待自己的新生,2017年,望城区政府把90年代废弃的老厂房划给了铜官街手艺人胡武强,用作陶艺生产和传承基地建设,因为他原来的窑炉设在屋内,但在前年因为一场大火,窑炉、家以及家中的藏品毁于一旦。这个老厂房是他70多岁再创业的基地。他说,“我准备还花一点时间,全力打造这个作坊,让来铜官旅游的人看‘土’的唐代老祖宗的东西。我现在正在努力,恢复历史的传统 。”


2008年,香港文汇报因胡武强寻回业已失传的唐代长沙铜官窑的铜红釉色技艺(俗称“鸡血红”)赞誉他为“窑神”,此前他的外号一直是自己儿子胡明叫出来的“窑神经”,改革开放初期胡武强作为铜官第一个试水市场经济的手艺人,不被理解,在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家里没有储蓄、房子也破破败败。胡明极力反对父亲,往泥料中掺沙子、鹅卵石,不让他做窑,直呼父亲为“窑神经”。


虽然遭遇各方阻力,但胡武强硬着头皮坚持下来,最终迎来了转机。在2003年,胡武强接到了中国首届文物仿制品暨民间工艺品展的邀请。拖着借来的行李箱和仔细包裹好的陶器,胡武强只身一人前往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去了,不知道流程的他,租不起300块钱一个展柜,就扯了快红布在地上展示自己的作品。颁奖那天,胡武强听着主持人念自己的名字和陶瓷行业金奖,一脸不可置信,被旁边刚认识的永兴县文化局长推着他上去,还怀疑是不是有同名同姓的人。领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就是眼泪哗哗地流。


事后回想起来,胡武强认为那一瞬间是最自然的情感流露,真的苦啊,这么多年终于有结果了。离开展览的那天,有人开价32万(组委会定价30万)购买了胡武强带去展览的所有产品,香港大公报报道了他的“‘鸡血红’”作品。

胡志强作品图


“鸡血红”作品的创作源于胡武强30年来对铜红釉色的执着追求。从一本研究唐代铜官窑的书中知道”鸡血红”后,胡武强高兴坏了,如果能够证实铜官曾经烧制出“鸡血红”作品,这说明中国最早的的铜红釉色出现时间比原本历史记载的宋朝提前了近300年。(“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这句话对于胡武强而言一点不夸张。铜红釉色他一找找了30年。胡武强最早知道铜官窑有鸡血红釉色是从一本研究唐代铜官窑的书里,这一说法把中国的铜红釉色出现时间从原本历史记载的宋朝往前拉了近300年。)但当时铜官并没有人能够烧制出铜红釉,胡武强想,既然先祖可以烧出来各种釉色为什么我们不可以,于是下定决心寻回早已失传的铜红釉色技艺。每当有空,他便跑到遗址处寻找碎瓦片,收集了各种釉色、各种形状的瓦片。


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鸡血红”作品残片的时候,胡武强无比开心,真正确认了它的存在,并开始实验。从陶土、釉料配置到烧制温度,胡武强实验了成百上千次,最后琢磨出了一点规律——铜红釉与釉料配方、浓度、釉层厚薄以及烧结温度、窑内氛围等有关,它的产生是铜元素在还原焰中发生还原反应从而生产红色,无法精准控制。胡武强表示,即使是自己也没有办法保证能够稳定地制作出“鸡血红”作品。

烧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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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釉

为了做出独一无二的效果,他坚持龙窑烧制,不改用气窑、电窑。烧一次窑需要两天一夜,窑炉内通红的火光照亮了胡武强的脸和眼睛。


胡武强一生有两个愿望,一是将已知的唐代铜官窑器型全部仿制两到三套,一套用于展览,一套用于自己收藏;第二个愿望是将自己掌握的手艺全部传承下去。前一个愿望胡武强实现了大半,他收集并整理了1200余种古铜官窑作品的图案,甚至超过长沙铜官窑博物馆的馆藏图案数量,新的作坊建成后,他将投入下一步的创作;胡明看到父亲的坚持以及发现了陶瓷收藏品的市场前景后,改变了原有的想法,跟着父亲做手艺,和妻子开了家陶艺体验馆,一边教学一边创作。


在坚守传统的胡武强眼中,创新并非不重要,他承认“社会需要创新才能发展,但好多东西已经被忘掉了,比如乡愁、道德。为什么我要找回老祖宗的东西?因为对好的东西守旧同样是创新。”对于技艺的传承,胡武强抱着无私的心态,更在媒体面前承诺,只要是爱好陶瓷的、来向他学习陶艺的人,无偿培养,将自己所掌握的技艺悉数传授。


保护技艺不只是搬运、复制

见到彭望球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的茶室为朋友泡一壶黑茶, 茶叶在沸水中翻腾,逐渐氤氲出一点清幽、淡雅的香气,悠悠绕绕。通过慢慢的宣传,一部分人了解到铜官窑的茶器和黑茶的关系,已经有人开始找到彭望球和他交流黑茶的泡煮方法等。


彭望球的茶室挂了一幅字“茶陶”,向来访者表明主人的心迹,在这个空间里,随处可见各种陶瓷茶器,茶壶、茶杯、茶托、公道杯……都是彭望球自己的作品。这个茶室是半开放的空间,门口用土砖垒了一个隔断,可以看见细碎的植物纤维和泥土混结在一起,颜色如同泛黄的古籍。彭望球说这是他从破损的老房子上拆搬下来的,属于他小时候的记忆。这面土砖墙让他的茶室在铜官街众多工作室中有了一点别样的色彩,自然古朴的艺术设计感。

彭望球工作室和茶室


这个土生土长的铜官人在沿海地区漂泊了十几年后回到家乡的第一感触是荒凉破败,“我记得我九几年出去的时候铜官还是很繁荣,回来看到工厂没有人上班,一片萧条、破败,就像一个老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坍塌、长满蜘蛛网。”在沿海地区的从业经历让彭望球开始思考如何让陶器回到铜官、回到现代人的生活。几年摸索,他给了自己一个方向——“重构生活方式,虽然铜官目前来讲透过黑茶呈现出一个繁荣景象,但存在一个问题,我们在骨子里面已经被动接受了宜兴的壶、盖碗或者闽南的茶文化的仪轨,以它们的茶的内容形式冲泡有别于它的黑茶,不同的茶应该有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展现形式。”


如果能够将铜官打造成与杭州绿茶之都、厦门清茶之都一样的黑茶之都,形成在这里交易、品饮,形成一定标准,影响力将非常巨大。湖南本是黑茶五大产区之一,长沙作为省会城市,具备茶产业与茶文化发展的硬件设施与软件条件,若还能吸引湖北、广西、云南四大产区的目标人群,市场将极其广阔。


作为相对年轻一代的手艺人,彭望球对技艺有自己的理解“在我们这个阶段还在谈技艺,是有一点落后的。”他认为,我们现在我们现在谈的保护也只是技艺的搬运工、传递者,没有加入自己任何的思考,缺少个人元素和风格。而这种技艺在新时代下就会慢慢没落,因为它没有和生活建立联系。这也是他执着于黑茶,希望通过黑茶开拓铜官陶器的市场,甚至引领新的生活方式的主要原因。


天色将晚,有燕归巢。彭望球茶室的门檐下,一双家燕飞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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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拿着条尺量体裁衣的老裁缝,围着火炉叮当敲打的铁匠,端着墨斗弹线的木匠,走街串巷的剃头师傅、修锅匠,玩泥烧瓦的陶工……这些曾经在生活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的匠人都在机器的轰鸣声中逐渐远离我们的视野。


现在的铜官老街历经沧桑重新修葺,旧貌换新颜。整条街以明清建筑为主,木门青瓦,红砖墙上陶瓷工艺品镶嵌得错落有致,有些墙裙或墙角甚至会镶嵌成片的碎陶,凌乱中透着一种出世的美。街边的陶艺小店,工整精致,不会以花枝招展的装扮招徕顾客,素烧或者青瓷瓶里插上两支干花或者一柄枯荷,配上古朴的木桌和青花桌布,工作室外厅到工房之间的天井里,有成品和半成品的陶艺,有花叶和青苔未经雕饰的自由生长,有阳光从屋顶洒下,安安静静的,和那些老手艺人一样,用一辈子琢磨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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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官巷的日夜


手艺因匠人而精粹,匠人因手艺而生活。在惯性思维里,传统手艺被供上高台,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没有落地的途径和方法。它所面临的困境之一是后继无人,而不同的手艺人对自身传承有不同的看法。


尽管我绞尽脑汁地想从雍老口中挖掘出技艺传承的希望所在,想听见他对这一代年轻人说你们要努力,好用来消解自己对于传统技艺面临失落困境产生的难以言喻的伤感与惋惜。但我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反而陷入了一种更大而深重的失落。“谁来呢?没得人来。”像是早已注定的一拳砸向胸口,硬生生的无力感。


而胡武强执着于古法,找到了文物仿制的收藏品市场,坚信只要你做得好就一定会有人要,机械化生产只能做日常生活用品,不能做艺术品,不能带来传承。艺术和生产并不冲突而不同的人会购买不同的东西。


彭望球认为未来铜官陶瓷产业的着力点在于建立铜官陶瓷与黑茶的联系,用文化哺育产业。他说,“铜官窑从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呈现的就是器物与生活的关系,希望现在的铜官窑在器物的呈现方面,也能从粗放型到精致型,慢慢积累文化,再反过来滋补这片土壤,开出新的花朵,同时让文化更有深度、广度,以及温度。”

无论是针对狭窄高端的收藏品市场还是以重塑生活方式开创新市场,手艺不是束之高阁的摆设,如何落地,是解决传统手艺发展困境的首要难题。纯手工制品在当下及未来或许会成为“奢侈品”,但这也仅仅是产品本身所蕴藏的价值。



来源 / 刘兰

排版 / 柳雯娟 王钧

责编 / 柳雯娟 王钧

指导教师 / 徐琼 吴月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