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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 | 5·20 ,我在民政局排队“离婚”

郭豪宇 陈欣媛   2019年05月30日  点击:[]

一对夫妻通常要忍住200次离婚的念头和50次掐死对方的想法,才能执子之手,青丝化白发。

——温格·朱利《幸福婚姻法则》

在岳麓区民政局,进大门,右转直走,“喜结良缘”的粉红背景板给整个洁白单一的大厅平添了一把喜气。5·20当天,不少情侣奔着浪漫的好彩头,选择在这一天,把一个人的生活,化作两个人的烟火,“好日子,就领了证呗,早早把人家给娶了,省得她等得心急。”

在结婚登记处仅有的三个结婚登记口,工作人员五分钟都没有歇过,材料审核、拍摄结婚照、签署文件、合念誓词、颁发结婚证,这套流水线的程序,在5·20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人头攒动的大厅里,登记员不得不举起扩音器,“205号在不在?205号!”

登记处肖科长告诉我们,截止到当日下午四点,仅在岳麓区民政局,就已经有300多对夫妻完成登记,“比平时要多出来十倍”。“今天也是我喜糖吃得最多的一天”,结婚登记处的阿姨在为几百对情侣登记后,用她们自己的话说,“总算自己也能沾点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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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与甜蜜之外,岳麓区离婚登记处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穿过结婚处旁的小门右转,一条狭窄的过道容不下两人并行,而来离婚的夫妻通常都会喜欢这种设计,“因为它会避免尴尬,来离婚的人,一般都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俩人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即使坐下来也坐得远远的。”

结婚的人都挑日子,那离婚呢?

对于结婚的人来说,今天是5·20。

但对于离婚的人而言,今天只是周一。

忍受了最后一个周末后,许多夫妻今天决定摆脱这场“无谓的突围战”。我们在离婚登记处等待了一个下午,在3个小时之内,约有10对夫妻,决定将结婚证封存在自认为再也看不见的角落,换来离婚的解脱。与结婚登记处仅一墙之隔,外面甜蜜的喧嚣在这里则显得尤为刺耳,曾经有人打趣道,“即使是瞎子,听声音也能听出来哪个是结婚的,哪个是离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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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车过来,钱我给你出”

虽然离婚登记处不接待与离婚、补办离婚证等无关的业务,但工作人员接待时,都有一套用语模板,她们不问“是办离婚吗?”,而是“要办什么?”在得到“办离婚”的答案后,工作人员也总会多看几眼,有的用手帕拭泪,有的自顾自讨论着离婚后孩子归谁、财产如何分割的问题,但也有两人一言不发,坐着也要隔开三四个座位,“这就是彻底过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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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3点钟,明显刚哭过才有的红眼圈,一头乱蓬蓬的乌发,中间还夹杂着几根银丝,这位女士看起来戴上了自己所有的首饰,左手两颗银戒,右手则还戴着一颗钻戒,只是已经戴在了小拇指。在等待丈夫的同时,她也不断给丈夫打着电话催促,“你打车过来,钱我给你出”。

 

这是恋爱时,迫不及待见到恋人的呢喃和甜蜜;也是离婚时最后的催促和不满。

 

原来不管是恋爱还是离婚,人的话语也出奇得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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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话里,女方也在不断责怪、催促男方,“你们家不就是为了多分几十万才离吗,离就离啊,那你赶紧打车过来,打车钱我给你!”

坐在对面的工作人员则问道,“刚才你们家有个人拿着一瓶药过来,你是吃的什么药啊?”“我不知道啊。”她头后仰靠着墙,盯着天花板冷淡的灯光,等待着一场审判,一场将婚姻的内衣撕裂,暴露出生活中最不堪一面的审判。

“打游戏重要还是家重要?”

每一对夫妻坐在离婚处的那一刻,工作人员都会问一句,“为什么离啊?”这一刻,她听过很多种答案,“他家人不喜欢我”“性格不合适”“不想说”。电视剧中,工作人员总会假借“今天办不了了”“打印机坏了”等各种理由,尽量让双方都冷静一下,但事实却非如此

长沙市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这只是一个想法,还在讨论和实验,目前《婚姻法》是没有这种规定的,我们也不敢做,因为很多人认为这是在干涉男女双方的婚姻自由。”

又一对夫妻走了进来。女方大步径直走向工作人员;男方趿拉着拖鞋,慢悠悠地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谁提出离的?”工作人员问道。

“我。”女方回应。

“有几个小孩?”

“两个。”

“小一点的几岁?”

“八个月。”

“为什么离啊?”

“他打游戏。”女方的语气始终平稳而克制。

“这么小的事情啊!孩子还这么小,不再考虑考虑?”

女方表示已经下定决心。

工作人员忍不住向坐在离妻子两米远地方的男方发问:“打游戏重要还是家重要啊?”男方坐在椅子上,头靠着后面的墙,双手随意地搭在胸前,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哈欠,依旧一言不发。或许他前一个晚上又在通宵奋战,或许他已经昼夜奋战了好几天了,又或许,他是被无法忍受了的妻子从电脑桌前揪来的。总之,他的沉默宣告了这段婚姻的无可挽回。

我国《婚姻法》第三十四条规定,“女方在怀孕期间、分娩后一年内或中止妊娠六个月内,男方不得提出离婚。女方提出离婚的,或人民法院认为确有必要受理男方离婚请求的,不在此限。”

她在忍受了长期的独自辛劳和憔悴后,终于义无反顾地选择结束给以打游戏为“生”的丈夫做饭洗衣的日子。不论日后后悔与否,她都要独自承担全部责任。

就像很多其他夫妻,她也是抱着孩子来的,但孩子依然痴痴地望着父母,浑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也有孩子在旁哭闹不止,父母烦闷道,“别哭了,这是爸妈自己的事,你哭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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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认为,婚姻其实是两个原生家庭的交叉,我们没在家庭中长大,反而在婚姻中试错。

“我故意没带齐证件”

与外面办事大厅温暖明亮的黄色灯光不同,离婚登记厅里的灯光是冷冷的白色。

来办理业务的夫妻大都板着脸,表情冷漠。有的人面无表情地坐着,过一会儿就站起来问一下工作人员“到几号了?还要多久啊?”他们在忍受对方到极点之后选择来到这里,摆脱对方的曙光已近在眼前。相比于之前忍受对方的时光,对这些人们来说,在离婚登记厅等待的时间仿佛要更漫长。

众多不苟言笑的夫妻,焦急等待着登记员的叫号,“今天所有取号的,你们今天都不一定能办完了,人实在太多了,没有看过证件的,先都给我看一下。”

“你先帮我看一下喽!”“我28号,今天能不能办啊?”就像隔壁结婚登记处,每一对都在抢今天最后的登记名额。屋内是眼泪和急迫的味道,闻起来和巨人海芋花别无二致。

有一对三十岁左右的夫妻显得与众不同,他们在等待时有说有笑,俩人倚着桌子看结婚证上的照片,还比较着谁更丑,女方嘲笑男方的眼睛一大一小,男方调侃女方笑起来脸不对称。过了一会,男方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还拍拍旁边的椅子示意女方过来坐。他们的轻松愉悦给人的感觉像是走错了片场。

我们忍不住问:“哥哥姐姐,你们是来办离婚业务的吗?

“哪个?你说我们两个?哈哈哈,你觉得我们像吗?”男方笑了。

“不像!”

“我也觉得我们不像!不过你说她有病非要离,我有什么办法嘞?你看我还被她打了,这儿给我抓的。”男方边笑着说,还边给我们看了他臂上,一条两厘米长的血痂结实地缠在皮肤上。

女方则笑着指着他,“你说你,说这些干嘛,你好无聊啊。”

“欸,正好问问别人。兄弟你说我俩般不般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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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看起来关系很好啊,为什么要离呢?”

“三观不合。我比较爱玩。他呢,特别保守,思想像八十年代的农村一样。我88年的,很喜欢尝试,不像他。我又射手座,崇尚自由,他就老是管我。不准我和异性朋友吃饭啊,有异性朋友一起的活动他就特别在意啊。”女方说。

“别别别,你别听她一面之词,我绝对不是这种人。”“你明明就是,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那你们当时为什么结婚呢?”

“当时啊,没想清楚就结了。”

“25号可以办了!”登记员不断催促着这对夫妻。

他们坐在柜台前办理业务时,男方回头对我们调皮地笑了一下。

我们很希望这段婚姻有挽回的可能。

工作人员和他们谈了大概二十分钟。随后,女方阴着脸起身了。

显然,他们的离婚业务没办成。

女方收起证件,大步走出了离婚登记厅。

男方慢悠悠地站起来,转身对我们嘿嘿笑道:“我故意没带齐证件。”

2016年,长沙市共有55272对情侣,执手相看,选择与对方共度余生,在亲友的祝福下,二人合念爱的誓词:此生忠于对方,无论贫穷或富有,疾病或健康。这意味着两人从平行的轨道,交融成一个新的单元——家庭。

相反,同年,长沙市的25287对夫妻决定放弃忍受,若将婚姻视作跨越西伯利亚的长途列车,观念不合、对方出轨、受不了对方家人、无法接受对方的生活习惯,都成为了中途“退票改签”的理由。

从2011年到2016年,尽管长沙市结婚数量时高时低,但离结比(一定时期内某地区离婚数与结婚数之比)几近逐年递增,已经从2011年的23.19%激增到2016年的45.75%,短短五年,几乎翻了一番。在全国范围内,2012至2017年,结婚数量由643万下降到558万,而离婚数量却从111万上升到18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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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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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位(万对)

婚姻制度和人性似乎有一种内在的紧张关系。人的感情是流动的,而婚姻要求从一而终。离婚潮在全球范围内卷袭着,婚姻由一种自然而然、天经地义的必填项,成为一种纯粹关乎个人偏好的生活方案。越来越多人认为,“没有婚姻,我依然可以过得很好。它是增味剂,但不是必需品。”人们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但若有一天,家庭的前提——婚姻对社会的约束力愈发式微,社会又将是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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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有人选择在5·20复婚,纵使时间打磨,他们却总以为爱的还是对方。

因为在他的梦里,婚姻永远停留在那个早上,她一身洁白婚纱,淡笑站在窗棱的投影下,伸出柳指,不求鲜衣怒马,但愿能和她撑伞,熬过长沙每一个盛夏。她也眷恋,那一年,他还是少年,他最喜欢的场景,是她在阳光和白衬衫的味道里与他两情缱绻。



文字 / 郭豪宇 陈欣媛

图片 / 郭豪宇 陈欣媛 刘欣萌 徐嘉

数据来源 / 《2017年长沙统计年鉴》 中国产业信息网

排版 / 徐嘉

指导老师 / 戴松